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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7中国童书新风向
由中信出版社推出的“给孩子”系列之前推出了七本,广受业界和读者赞誉,在北岛、李陀、叶嘉莹、黄永玉、李泽厚、林西莉之后,近期第八本由王安忆选编的《给孩子的故事》出现在了大家面前。
今天为大家带来的是关于此书的介绍、作家王安忆编选过程中展现出的文学观念,以及感动无数读者的汪曾祺小说《黄油烙饼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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出版社编辑部当时看到由王安忆定下的篇目时,都很吃惊,本书编辑陈轩说,“专业读了好几年的现当代文学,余华、史铁生、苏童、迟子建等也算自己喜欢的作家,而整整二十五篇选目中,居然除《黄油烙饼》外,几乎毫无印象,这可如何是好?”
其他的声音则是——
“目标读者能接受这样的‘陌生化’选本么?”
“只选八十年代以来的作品,评论界会不会有意见?”
“ 好几篇都写到死亡,还有关于婚外恋的情节,家长能否放心让孩子读?”
而真正进入编辑流程,将这些故事电子版反反复复,认认真真读过好几回后。所有的疑虑都消失不见了。
陈轩解释说——
“
从年纪最长的汪曾祺到1970年代的张惠雯,或多或少,或直接或间接,王安忆都曾亲身接触过,对于这些同时代人,了解他们的道德感情,信任他们的语言文字,才能笃定地挑选出一篇篇来组成这本交织着各种情感、世间万象的故事集。”
简·奥斯汀曾经在《诺桑觉寺》中借一位埋头读书的姑娘说出自己对于18世纪方兴未艾的小说的看法:“或者,简言之,不过是这样一些作品,它们展示了最有力量的思想、关于人性最透彻的知识以及对人的复杂性的最精妙描绘;它们用最恰当的语言向世人传达最生动活泼、恣肆汪洋的机智与幽默。”《给孩子的故事》正是这样一些作品,它是我们这个时代最“有情”的写作者们所合力完成的一项心灵工程。
而作家王安忆则希望通过这本书告诉我们,
给儿童看的文学不应该只是抹杀复杂性的幼稚,
而是能够映照世界、明辨是非的天真
——
在期然中出发,不期然中到达
(标题为编者拟)
文|王安忆
受托“活字文化”,编“给孩子的故事”。想了想,“孩子”的年龄段,下限应是认识汉字,数量多少不计,重要的是对书面表达能够理解,有没学到的生字生词,可以查阅字典,或者请教爸爸妈妈和老师。上限却有些模糊,小学高年级、初中和高中之间?就是十岁到十五岁,抑或十六岁,大概也不排除十七岁,将成年未成年,我们称之“少年”。这个成长阶段相当暧昧,不能全当成大人,但要当作孩子看,他们自己首先要反抗,觉着受轻视,不平等。也因此,我决定脱出惯常“儿童文学”的概念——事实上,如今“儿童文学”的任务也日益为“绘本”承担,意味着在“孩子”的阅读里,小心地划一条界线,进一步分工——我决定在所有的故事写作,而不是专供给“儿童”的那一个文类中,挑选篇目,收集成书。
顺延“给孩子”系列:诗歌,散文,这一辑本应是“小说”才对,为什么却是“故事”,我的理由倒并非从文体出发,而在于,给孩子一个有头有尾的文本,似乎试图回到人类的童年时代,漫长的冬夜,围着火炉听故事。这可说是文学的起源,经过无数时间的演化,从口头到书面,从民间到经院,再从经院回到民间,书面回到口头——最近一届诺贝尔文学奖不是颁发给美国摇滚歌手鲍勃·迪伦?现代主义将形式的藩篱拆除,文学史等待着新一轮的保守和革命。孩子也许会提醒我们,事情究竟从哪里发生,从哪里发生就是本意。仿佛处于人类的源起,我想,每一个人其实都是一部独立的文明史,他们保有美学的本能,你要讲一件事情,就要从头开始,到尾结束,这是“故事”的要旨。这里收入的“故事”,基本上是小说,我以为,这是火炉边上的讲述后来形成的最有效模式。其中有几篇散文,也是有人和事,有发展和结局,称之“散文”是因为来自真实的经验,不是虚构,是非虚构,但并不违反叙事完整的原则。所以,我们称这本书为“故事”。
我可以为这些故事负责,它们不会使读故事的人失望,无论在怎样的不期然的地方出发,一定会到达期然;掉过头来,在期然中出发,则在不期然中到达。这是一点,还有一点承诺,些许要困难一些,那就是价值,这是选篇过程中,时不时受困扰的。倒不是说要灌输什么价值观,我们大人有什么比孩子更优越的认识?相反,我们还需要向他们学习,借用现在流行语,他们可称之“素人”,还未沾染俗世的积习,一颗赤子之心。难就难在这里,什么样的故事不至于为他们不屑,看轻我们这些大人;同时呢,也得让他们把过来人放在眼里。将一大堆篇目挑进来,摘出去,摘出去,拾进来,渐渐地,方才知道要的是什么。原来,我要的是一种天真,不是抹杀复杂性的幼稚,而是澄澈地映照世界,明辨是非。
为了使选编的苦心在阅读中实现,有些地方需要妥协,尊重局限性,服从共识的背景,于是将故事的时间范围规定在当代。我本来希望扩展空间,有港、澳、台以及海外的华语写作入编,但顾虑缺乏理解的基础最终放弃了。刚睁开眼睛看世界的孩子,视线辐射的半径还有限,要经过漫长的时日才能宽阔,这也就是成长的意义。
起初我们计划单篇控制在五千字以内,但往往超出,小说究竟不同于故事,故事在小说里只是一个核,一个活跃的,有自在生命的核,谁知道它会长出什么枝叶,开出什么花,结成什么果。所以我说——不是我说,是进化的结果,小说是故事的最佳外形和容纳,它不是直奔目标,且在中途生出旁顾,这些旁顾不知望向哪里,也许正预示着深远的前方。小说与故事的区别就是,它边缘模糊,向四周洇染,洇染,无边无际,在那没有边际之处,藏着许多奥秘,等你们长大后去发现。
选目是一桩冒失的事,极可能有更好甚至最好的篇章遗漏,阅读和记忆以及搜寻总归是片面的,就在成书的这一刹那,就有好故事滋滋地生长拔节,只能留在下一季收割了!
精彩
选读
《黄油烙饼》文|汪曾祺
萧胜跟着爸爸到口外去。
萧胜满七岁,进八岁了。他这些年一直跟着奶奶过。他爸爸的工作一直不固定。一会儿修水库啦,一会儿大炼钢铁啦。他妈也是调来调去。奶奶一个人在家乡,说是冷清得很。他三岁那年,就被送回老家来了。他在家乡吃了好些萝卜白菜,小米面饼子,玉米面饼子,长高了。
奶奶不怎么管他。奶奶有事。她老是找出一些零碎料子给他接衣裳,接褂子,接裤子,接棉袄,接棉裤。他的衣服都是接成一道一道的,一道青,一道蓝。倒是挺干净的。奶奶还给他做鞋。自己打袼褙,剪样子,纳底子,自己绱。奶奶老是说:“你的脚上有牙,有嘴?”“你的脚是铁打的!”再就是给他做吃的。小米面饼子,玉米面饼子,萝卜白菜——炒鸡蛋,熬小鱼。他整天在外面玩。奶奶把饭做得了,就在门口嚷:“胜儿!回来吃饭咧——!”
后来办了食堂。奶奶把家里的两口锅交上去,从食堂里打饭回来吃。真不赖!白面馒头,大烙饼,卤虾酱炒豆腐,闷茄子,猪头肉!食堂的大师傅穿着白衣服,戴着白帽子,在蒸笼的白蒙蒙的热气中晃来晃去,拿铲子敲着锅边,还大声嚷叫。人也胖了,猪也肥了。真不赖!
后来就不行了。还是小米面饼子,玉米面饼子。
后来小米面饼子里有糠,玉米面饼子里有玉米核磨出的碴子,拉嗓子。人也瘦了,猪也瘦了。往年,撵个猪可费劲哪。今年,一伸手就把猪后腿攥住了。挺大一个克郎,一挤它,咕咚就倒了。掺假的饼子不好吃,可是萧胜还是吃得挺香。他饿。
奶奶吃得不香。 她从食堂打回饭来,掰半块饼子,嚼半天。其余的,都归了萧胜。
奶奶的身体原来就不好。她有个气喘的病。每年冬天都犯。白天还好,晚上难熬。萧胜躺在炕上,听奶奶喝喽喝喽地喘。睡醒了,还听她喝喽喝喽。他想,奶奶喝喽了一夜。可是奶奶还是喝喽着起来了,喝喽着给他到食堂去打早饭,打掺了假的小米饼子,玉米饼子。
爸爸去年冬天回来看过奶奶。他每年回来,都是冬天。爸爸带回来半麻袋土豆,一串口蘑,还有两瓶黄油。爸爸说,土豆是他分的;口蘑是他自己采,自己晾的;黄油是“走后门”搞来的。爸爸说,黄油是牛奶炼的,很“营养”,叫奶奶抹饼子吃。土豆,奶奶借锅来蒸了,煮了,放在灶火里烤了,给萧胜吃了。口蘑过年时打了一次卤。黄油,奶奶叫爸爸拿回去:“你们吃吧。这么贵重的东西!”爸爸一定要给奶奶留下。奶奶把黄油留下了,可是一直没有吃。奶奶把两瓶黄油放在躺柜上,时不时地拿抹布擦擦。黄油是个啥东西?牛奶炼的?隔着玻璃,看得见它的颜色是嫩黄嫩黄的。去年小三家生了小四,他看见小三他妈给小四用松花粉扑痱子。黄油的颜色就像松花粉。油汪汪的,很好看。奶奶说,这是能吃的。萧胜不想吃。他没有吃过,不馋。
奶奶的身体越来越不好。她从前从食堂打回饼子,能一气走到家。现在不行了,走到歪脖柳树那儿就得歇一会儿。奶奶跟上了年纪的爷爷、奶奶们说:“只怕是过得了冬,过不得春呀。”萧胜知道这不是好话。这是一句骂牲口的话。“嗳!看你这乏样儿!过得了冬过不得春!”果然,春天不好过。村里的老头老太太接二连三地死了。镇上有个木业生产合作社,原来打家具、修犁耙,都停了,改了打棺材。村外添了好些新坟,好些白幡。奶奶不行了,她浑身都肿。用手指按一按,老大一个坑,半天不起来。她求人写信叫儿子回来。
爸爸赶回来,奶奶已经咽了气了。
爸爸求木业社把奶奶屋里的躺柜改成一口棺材,把奶奶埋了。晚上,坐在奶奶的炕上流了一夜眼泪。
萧胜一生第一次经验什么是“死”。他知道“死”就是“没有”了。他没有奶奶了。他躺在枕头上,枕头上还有奶奶的头发的气味。他哭了。
奶奶给他做了两双鞋。做得了,说:“来试试!”——“等会儿!”吱溜,他跑了。萧胜醒来,光着脚把两双鞋都试了试。一双正合脚,一双大一些。他的赤脚接触了搪底布,感觉到奶奶纳的底线,他叫了一声:“奶奶!!”又哭了一气。
爸爸拜望了村里的长辈,把家里的东西收拾收拾,把一些能应用的锅碗瓢盆都装在一个大网篮里。把奶奶给萧胜做的两双鞋也装在网篮里。把两瓶动都没有动过的黄油也装在网篮里。锁了门,就带着萧胜上路了。
萧胜跟爸爸不熟。他跟奶奶过惯了。他起先不说话。他想家,想奶奶,想那棵歪脖柳树,想小三家的一对大白鹅,想蜻蜓,想蝈蝈,想挂大扁儿飞起来咯咯地响,露出绿色硬翅膀底下的桃红色的翅膜……后来跟爸爸熟了。他是爸爸呀!他们坐了汽车,坐火车,后来又坐汽车。爸爸很好。爸爸老是引他说话,告诉他许多口外的事。他的话越来越多,问这问那。他对“口外”产生了很浓厚的兴趣。
他问爸爸啥叫“口外”。爸爸说“口外”就是张家口以外,又叫“坝上”。“为啥叫坝上?”他以为“坝”是一个水坝。爸爸说到了就知道了。
敢情“坝”是一溜大山。山顶齐齐的,倒像个坝。可是真大!汽车一个劲地往上爬。汽车爬得很累,好像气都喘不过来,不停地哼哼。上了大山,嘿,一片大平地!真是平呀!又平又大。像是擀过的一样。怎么可以这样平呢!汽车一上坝,就撒开欢儿了。它不哼哼了,“唰——”一直往前开。一上了坝,气候忽然变了。坝下是夏天,一上坝就像秋天。忽然,就凉了。坝上坝下,刀切的一样。真平呀!远远有几个小山包,圆圆的。一棵树也没有。他的家乡有很多树。榆树,柳树,槐树。这是个什么地方!不长一棵树!就是一大片大平地,碧绿的,长满了草。有地。这地块真大。从这个小山包一匹布似的一直扯到了那个小山包。 地块究竟有多大?爸爸告诉他:有一个农民牵了一头母牛去犁地,犁了一趟,回来的时候母牛带回来一个新下的小牛犊,已经三岁了!
汽车到了一个叫沽源的县城,这是他们的最后一站。一辆牛车来接他们。这车的样子真可笑,车轱辘是两个木头饼子,还不怎么圆,骨碌碌,骨碌碌,往前滚。他仰面躺在牛车上,上面是一个很大的蓝天。牛车真慢,还没有他走得快。他有时下来掐两朵野花,走一截,又爬上车。
这地方的庄稼跟口里也不一样。没有高粱,也没有老玉米,种莜麦,胡麻。莜麦干净得很,好像用水洗过,梳过。胡麻打着把小蓝伞,秀秀气气,不像是庄稼,倒像是种着看的花。
喝,这一大片马兰!马兰他们家乡也有,可没有这里的高大。长齐大人的腰那么高,开着巴掌大的蓝蝴蝶一样的花。一眼望不到边。这一大片马兰!他这辈子也忘不了。他像是在一个梦里。
牛车走着走着。爸爸说:到了!他坐起来一看,一大片马铃薯,都开着花,粉的、浅紫、蓝的、白的,一眼望不到边,像是下了一场大雪。花雪随风摇摆着,他有点晕。不远有一排房子,土墙、玻璃窗。这就是爸爸工作的“马铃薯研究站”。土豆——山药蛋——马铃薯。马铃薯是学名,爸说的。
从房子里跑出来一个人。“妈妈——!”他一眼就认出来了!妈妈跑上来,把他一把抱了起来。
萧胜就要住在这里了,跟他的爸爸、妈妈住在一起了。奶奶要是一起来,多好。
萧胜的爸爸是学农业的,这几年老是干别的。奶奶问他:“为什么总是把你调来调去的?”爸说:“我好欺负。”马铃薯研究站别人都不愿来,嫌远。爸愿意。妈是学画画的,前几年老画两个娃娃拉不动的大萝卜啦,上面张个帆可以当作小船的豆荚啦。她也愿意跟爸爸一起来,画“马铃薯图谱”。
妈给他们端来饭。真正的玉米面饼子,两大碗粥。妈说这粥是草籽熬的。有点像小米,比小米小。绿盈盈的,挺稠,挺香。还有一大盘鲫鱼,好大。爸说别处的鲫鱼很少有过一斤的,这儿“淖”里的鲫鱼有一斤二两的,鲫鱼吃草籽,长得肥。草籽熟了,风把草籽刮到淖里,鱼就吃草籽。萧胜吃得很饱。
爸说把萧胜接来有三个原因。一是奶奶死了,老家没有人了。二是萧胜该上学了,暑假后就到不远的一个完小去报名。三是这里吃得好一些。口外地广人稀,总好办一些。这里的自留地一个人有五亩!随便刨一块地就能种点东西。爸爸和妈妈就在“研究站”旁边开了一块地,种了山药,南瓜。山药开花了,南瓜长了骨朵儿了。用不了多久,就能吃了。
马铃薯研究站很清静,一共没有几个人。就是爸爸、妈妈,还有几个工人。工人都有家。站里就是萧胜一家。这地方,真安静。成天听不到声音,除了风吹莜麦穗子,沙沙地像下小雨;有时有小燕吱喳地叫。
爸爸每天戴个草帽下地跟工人一起去干活,锄山药。有时查资料,看书。妈一早起来到地里掐一大把山药花,一大把叶子,回来插在瓶子里,聚精会神地对着它看,一笔一笔地画。画的花和真的花一样!萧胜每天跟妈一同下地去,回来鞋和裤脚沾得都是露水。奶奶做的两双新鞋还没有上脚,妈把鞋和两瓶黄油都锁在柜子里。白天没有事,他就到处去玩,去瞎跑。这地方大得很,没遮没挡,跑多远,一回头还能看到研究站的那排房子,迷不了路。他到草地里去看牛、看马、看羊。
他有时也去莳弄莳弄他家的南瓜、山药地。锄一锄,从机井里打半桶水浇浇。这不是为了玩。萧胜是等着要吃它们。他们家不起火,在大队食堂打饭,食堂里的饭越来越不好。草籽粥没有了,玉米面饼子也没有了。现在吃红高粱饼子,喝甜菜叶子做的汤。再下去大概还要坏。
萧胜有点饿怕了。
他学会了采蘑菇。起先是妈妈带着他采了两回,后来,他自己也会了。下了雨,太阳一晒,空气潮乎乎的,闷闷的,蘑菇就出来了。蘑菇这玩意很怪,都长在“蘑菇圈”里。你低下头,侧着眼睛一看,草地上远远地有一圈草,颜色特别深,黑绿黑绿的,隐隐约约看到几个白点,那就是蘑菇圈。滴溜儿圆。蘑菇就长在这一圈深颜色的草里。圈里面没有,圈外面也没有。蘑菇圈是固定的。今年长,明年还长。哪里有蘑菇圈,老乡们都知道。
有一个蘑菇圈发了疯。它不停地长蘑菇,呼呼地长,三天三夜一个劲地长,好像是有鬼,看着都怕人。附近七八家都来采,用线穿起来,挂在房檐底下。家家都挂了三四串,挺老长的三四串。老乡们说,这个圈明年就不会再长蘑菇了,它死了。萧胜也采了好些。他兴奋极了,心里直跳。“好家伙!好家伙!这么多!这么多!”他发了财了。
他为什么这样兴奋?蘑菇是可以吃的呀!
他一边用线穿蘑菇,一边流出了眼泪。他想起奶奶,他要给奶奶送两串蘑菇去。他现在知道,奶奶是饿死的。人不是一下饿死的,是慢慢地饿死的。
食堂的红高粱饼子越来越不好吃,因为掺了糠。甜菜叶子汤也越来越不好喝,因为一点油也不放了。他恨这种掺糠的红高粱饼子,恨这种不放油的甜菜叶子汤!他还是到处去玩,去瞎跑。
大队食堂外面忽然热闹起来。起先是拉了一牛车的羊砖来。他问爸爸这是什么,爸爸说:“羊砖。”——“羊砖是啥?”——“羊粪压紧了,切成一块一块。”——“干啥用?”——“烧。”——“这能烧吗?”——“好烧着呢!火顶旺。”后来盘了个大灶。后来杀了十来只羊。萧胜站在旁边看杀羊。他还没有见过杀羊。嘿,一点血都流不到外面,完完整整就把一张羊皮剥下来了!
这是要干啥呢?
爸爸说,要开三级干部会。
“啥叫三级干部会?”
“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!”
三级干部会就是三级干部吃饭。
大队原来有两个食堂,南食堂,北食堂,当中隔一个院子,院子里还搭了个小棚,下雨天也可以两个食堂来回串。原来“社员”们分在两个食堂吃饭。开三级干部会,就都挤到北食堂来。南食堂空出来给开会干部用。
三级干部会开了三天,吃了三天饭。头一天中午,羊肉口蘑臊子蘸莜面。第二天炖肉大米饭。第三天,黄油烙饼。晚饭倒是马马虎虎的。
“社员”和“干部”同时开饭。社员在北食堂,干部在南食堂。北食堂还是红高粱饼子,甜菜叶子汤。北食堂的人闻到南食堂里飘过来的香味,就说:“羊肉口蘑臊子蘸莜面,好香好香!”“炖肉大米饭,好香好香!”“黄油烙饼,好香好香!”
萧胜每天去打饭,也闻到南食堂的香味。羊肉、米饭,他倒不稀罕:他见过,也吃过。黄油烙饼他连闻都没闻过。
是香,闻着这种香味,真想吃一口。回家,吃着红高粱饼子,他问爸爸:“他们为什么吃黄油烙饼?”
“他们开会。”
“开会干嘛吃黄油烙饼?”
“他们是干部。”
“干部为啥吃黄油烙饼?”
“哎呀!你问得太多了!吃你的红高粱饼子吧!”
正在咽着红饼子的萧胜的妈忽然站起来,把缸里的一点白面倒出来,又从柜子里取出一瓶奶奶没有动过的黄油,启开瓶盖,挖了一大块,抓了一把白糖,兑点起子,擀了两张黄油发面饼。抓了一把莜麦秸塞进灶火,烙熟了。黄油烙饼发出香味,和南食堂里的一样。妈把黄油烙饼放在萧胜面前,说:“吃吧,儿子,别问了。”
萧胜吃了两口,真好吃。他忽然咧开嘴痛哭起来,高叫了一声:“奶奶!”妈妈的眼睛里都是泪。爸爸说:“别哭了,吃吧。”
萧胜一边流着一串一串的眼泪,一边吃黄油烙饼。
他的眼泪流进了嘴里。黄油烙饼是甜的,眼泪是咸的。
一九八Ο年三月
(《给孩子的故事》王安忆/选编,中信出版集团·活字文化2017年3月版)
文学照亮生活